我記得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大意是:
地主兒子跟著先生三天學了「一、二、三」,就以為學會了寫字,馬上辭退先生,地主高興呀,兒子聰明就是省錢。于是,馬上讓兒子「學以致用」,寫狀子去衙門打官司,而被告的名字就叫「百千萬」,兒子傻眼了,怎么辦?
據(jù)說「地主兒子」是拿梳子畫,而考古資料表明:聰明的古埃及人和古代人中國人都是假借一個同音字來表達。
下圖是甲骨文中的「百、千、萬」,分別借用「白、身、蠆(蝎子)」表達。
(蠆、萬古音相近)
所以,下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結(jié)論:
漢語中意義比較抽象的的詞匯,由于很難造字,或者說造字的效率很低,都會假借一個「同音字」來表達。這就是「六書」之一「假借」,其原理也即「諧聲」。
比如下列字,都是假借字:
代詞:我、它、爾(你)、其、這、那
助詞:之、乎、者、也、矣、焉、哉。
數(shù)詞:四、五、六、七、八、九、百、千、萬
題主提問說的「的」,以及「地、得」表達助詞意義都是假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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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的問題:「的」是怎么來的?它的本義是什么呢?
這個問題當然是先參考《說文解字》:
《說文》:的,明也。從日,勺聲。《易》曰:爲旳顙。
可見,「的」的古字是「旳」,本義是「清楚、明了」,
這里要講一下,「的」的發(fā)音:
《說文》指出:「從日,勺聲」。那么「的」就是一個形聲字,
左邊「日」,表義,陽光底下當然是「明了」,而右邊的聲符是「勺子」的「勺」。而且反切注音是「都歷切」,相當于「地」的發(fā)音。
那為什么「勺」能讀作「地」呢?還是因為古今讀音是不一樣的。
漢語音韻學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叫做「古無舌上音」:
「勺」的聲母漢語拼音為【sh】,我們知道,【zh】【ch】【sh】是漢語拼音中的【卷舌音】,音韻學叫【舌上音】,在先秦秦漢,【卷舌音】差不多讀為漢語拼音中的聲母【d】【t】(舌頭音))。用音韻學的術(shù)語說叫做:「知、徹、澄」古讀如「端、透、定」。
比如:「釣魚」的「釣」《說文》的字形和字音分析是:
釣魚也。從金,勺聲。
所以,「釣」字和「的」字一樣,大致保留了「勺」的古音。
另外,也有很多以「勺」為聲符的形聲字,沒有保留古音演變?yōu)椤揪砩嘁簟俊H纾骸干帧⒆啤⒆谩沟鹊取?/p>
其實,我【大胡建人】的閩南語就保留了較多的上古音,【古無舌上音】在閩南語中的證據(jù):
比如:閩南話中【陳】發(fā)音就像【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福建人說普通話,大多數(shù)母語為閩南語的人,很難區(qū)分「陳、田」。
【易經(jīng)(i ching)、孔夫子 (Confucius)、【茶】(TEA) 】是英文中漢語外來詞,保留了漢語的發(fā)音。而英文【茶】之所以發(fā)音為【TEA】,是因為當時西方人是從福建人那里聽到【茶】的發(fā)音,而閩南話的【茶】保留了古音,其他方言沒有保留,就演變成了卷舌音【cha】。北方方言區(qū)甚至粵語都是【cha】的發(fā)音。
其實很多方言都有這種現(xiàn)象,大家可以在文章后面留言,看看【古無舌上音】這一現(xiàn)象,是否存在于自己的母語方言中。
筆者的專欄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小漢字見大歷史:從「佛」字看千年菩提路》,考證「佛」的發(fā)音,還原了佛教傳入中國的兩條路線和時間。而茶在西方諸多語言中的不同發(fā)音,也可以考證出茶的傳播時間和路徑。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積累了很多文獻和證據(jù),有機會再另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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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引用了《周易》中的一句話,
《易》曰:為旳顙。
《易經(jīng)》完整的經(jīng)文是:
《易·說卦》:“﹝震﹞其於馬也為善鳴,為馵足,為作足,為的顙。
《周易》的這一段經(jīng)文是在說「馬」,說的是什么馬呢?就是《三國演義》中劉備「躍馬過檀溪」的坐騎「的盧馬」,也就是腦門上有白色的馬。
《說文》:顙,額也。從頁,桑聲。
「的」的本義是「明顯、明了」,引申義「白」,而「顙」的意思是「額頭」,因此,「的顙」的意思就是「白額」:額頭上有白毛的馬。唐人孔穎達為《周易》這段經(jīng)文做注疏的時候解釋:「白額」為「的顙」。
「的顙」也就是后世說的「的盧馬」。
「的盧」也寫作「的顱」,先借「盧」表「腦顱」之義,后加「頁」旁造「顱」字,以求消除歧義。「顱、顙」是近義詞,都表示頭部,「顙」指「額頭」,「顱」指整個「頭部」。
我們知道,漢字中從「馬」的字特別多,很多都是為各種各樣的馬造的專用字,而【的盧馬】同樣也有專字,聲旁就是從「勺」,讀「勺」的古音【di】。
這里要說一下「頁」——「頁」在古文字中,就是象形「突出頭部毛發(fā)的人」,本義就是「頭」。所以,「顱、顙」都從「頁」,又比如「回頭」叫「顧」,頭上叫「頂」,「須」當然是長在頭上。
那各位看官,想一下「順」是造字本義?我想,只要理解了「頁」,「川」形像什么?一切都是不言自明的。
說道這里,有沒有佩服古人的造字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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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繞了一大圈,再回到「的」字上。
如上文所言,「的」的古字是「旳」,這都有傳世文獻為證的,不是我張口就來:
《集韻》:「旳,或作的。」
《說文通訓定聲》:「俗字作的,從白。」
「旳」的古義是「明了」,「明了」也就「明明白白」,所以能引申出「白」的意思,照樣不是瞎說,文獻為證:
(引自漢語大字典第二版:2830頁)
說到這里,也就很好理解為什么從「日」之「旳」字,變成了從「白」之「的」字?
正因為「旳」有引申義「白色」的意思,而且比本義常用,所以,古人在寫「旳」字不知不覺就將將「日」旁寫成了「白」旁,這在文字學的術(shù)語中叫做「訛變」。
訛變在漢字演變過程中經(jīng)常發(fā)生。比如曾經(jīng)被人津津樂道的「射」為「矮」顛倒,其實稍微懂點文字學都知道,古文字「射」其實本來從「弓」,因為古文字的「身」跟「弓」非常像,所以,在傳抄演變過程中發(fā)生了訛變,將「弓」寫成「身」,最后也就將錯就錯,積非成是。
那么,「旳」訛變?yōu)椤傅摹梗蟾攀窃谑裁磿r候呢?
從目前見到的資料來看,「的」字最早見于漢碑《校官碑》和《魯峻碑》。
文獻為證,清代編纂的《隸辨》著錄的漢碑:
《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引《隸辨》:
圖引自:《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也443
那「的」另一個音和一個義「目的」之「的」是怎么來的?
為《說文》做注解的清人段玉裁,認為是從【射箭的射靶】引申而來的,其說可從:
又如:
《淮南子.說林》:「旳旳者獲,提提者射」
「旳旳」清楚明白,「提提」:安詳?shù)囊馑迹@里指行動遲緩。
這句話的意思是:
「明眼看得見的東西容易抓獲,暴露明顯的目標容易射中」。
射箭的靶標當然是「旳旳」:中心是朱紅色的,所以清楚明白。
那么,也就是說從「清楚明了的紅色靶心」就叫「的」,從這個意義又引申「目標、目的」。
文獻為證:
(引自漢語大字典第二版:2830頁)
由「清楚明了的紅色靶心」為「的」,還引申出「紅色」的意思,還是文獻可證:
(同上注)
「清楚明白」肯定是「確定無誤」,所以,又引申出「程度」副詞:「的確」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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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就是助詞之「的」,「你的、我的」之「的」,修飾名詞,相當于英文的「OF」。
這在上文就說了:很明顯這就是「假借」,借「同音字」表達。
這種用法應(yīng)該始自明清白話小說,比如《水滸傳》《紅樓夢》中都用「的」,民國白話文繼承了這個用法:
但是,民國的時候,「的」曾經(jīng)用「底」表達過。
比如魯迅翻譯的《蘇魯支語錄》中:「我誠然是一座樹林,黑暗底(的)樹的遙夜……」。
李敖曾經(jīng)在電視脫口秀中說,魯迅的這種歐化翻譯很蹩腳,是垃圾白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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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的」字之來龍去脈也就搞清楚了:
「的」的古字是「旳」,漢代「旳」訛變?yōu)椤傅摹梗笗A(的)」字本義為「明了清楚」,在歷史上的層層的曲折引申,演變出一大串意思「白、紅、的確」等等。
而助詞「的」之用法,應(yīng)該是就「假借」,目前所見的資料始自明清白話小說。
筆者寫文章的要求「字字有來歷,句句有出處」,從來都不放松。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成為我的「癖好」,任何一說法和事物,如果我感興趣,我就會千方百計找資料,想盡量考證還原其來歷和演變過程。但是說真的,不是題主提問,我也不會去考證這個「的」字,但是一考證,我都想不到如此復雜,看文獻看得我頭都暈了,但總算搞清楚了。
所以,在頭條回答問題、寫文章,將知識分享給他人的同時,自己也「漲姿勢」,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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