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的冬天里,孩子們忘了一件事。過年的餐桌上,突然發現沒有魚。綽爾河及眾多支流的魚,多得像洋流中烏云般首尾相撞的沙丁魚。翡翠灣的人家,只要是想吃,一日三餐都可以是魚。一網下去,就有一二十斤,揀幾條中意的,其余的魚又抖落到河里放養去了。
初一的早餐桌上,小鎖突然說:“媽媽,我想魚吃啦,怎么不燉魚呀?”
大伯父回答說:“魚都在河冰的底下,冰有三四尺厚,我們沒有辦法呀”。
大河爸爸說:“要是有冰釧,打一個窟窿,就能撈一麻袋大魚,也不會挨餓啦”。
小杰說:“我想起來了,咱們家的冰釧煉鋼鐵啦”。
大河說:“家家的冰釧都煉鋼鐵啦”。
小琴問:“爸爸,什么時侯才能吃到魚呢?”
大伯父回答說:“‘八九河開,九九雁來’,的諺語,指的是關里黃河一帶,咱們東北,最早也得陰歷三月末了翻了冰排,河邊先飄上來悶死的魚。三月中下旬冰化盡了,才能用網打魚”。
大河媽媽說:“這樣算來還得七十多天呢”。
大河說:“怎么不買鐵做一個冰釧?”
伯父說:“鋼鐵是國家的重要物資,稀缺的東西,不能隨便買賣的,你沒看看李師傅的鐵匠鋪,一根鐵釘都沒有了嗎?”。
小琴說:“能吃到死魚也行“。
于是,孩子們又有了一個新的希望,天天到房后的翡翠河邊看看有沒有沿凌水,盼望著死魚飄上來。心里問道:“魚兒們,你們在哪里”?
天公不做美,過了年,幾乎三天兩天就下一場雪,天總是那麼陰沉沉的。春風刺骨,雙腿凍得生痛。饑餓的人們更加瑟縮。料峭的冷風中,人們依然躊躇于曠野里,碎秸稈堆邊,尋找翻騰。或者一些人坐在一起,交流關于新的食品種類的探索、實驗、發現的過程和經驗。
正月十五以后,朝陽河河堤警戒的軍隊撤回去了。農場灌木林外圍的三公里處,依然可以看見用白灰圈撒的一圈警戒線,據說警戒線內軍隊進行了徹底的消滅穴居、草居的野生動物的活動,并撒了劇毒鼠藥。堤壩上撒了一層厚白灰,連同里面的柳條通子,進行了幾次嚴格的空中飛機噴藥消毒。
警戒線以外,又是川流不息的摟稻穗的人們。到了近正月末,朝陽河以北二十余里的縱深,一尺深積雪的稻田地,被附近幾個鄉鎮的人們折騰了好幾遍。過了驚蟄節氣,積雪中午融化,早晚上面凍了一層堅冰。不能再在雪里摟鉤稻穗了,只能在田埂向陽露地的地方尋覓。收獲,越來越少了。再往北走,能揀到的幾穗稻穗的營養,已經抵不過人體走路的熱量消耗。再說,人也走不動了。前面就是看得見的一座糧山,也只能是望糧興嘆——跬步不能前了。
春光也與人作梗,凍人不凍水,穿的棉鞋到了中午就濕透了,冰冷的濕水凍腳,沒有幾天功夫,許多人的腳都凍傷了,不能走路。
稻田地里,人們慢慢稀少,慢慢寥寥無幾,慢慢人蹤絕跡。
一天,大隊長甄干領來兩個穿警察制服的人,進了張小曼阿姨家。一會兒,屋里傳出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聲。甄干和警察出來,汪叔叔剛好在門外,問甄干是怎么回事。甄干說:“公安局通知,張云鶴在勞改隊里偷偷吞吃稻粒,得腸穿孔,死了。已經埋在勞改墳地”。
進了這些農場的勞改,成年累月就和稻子結下了不解之緣。春天種稻插秧。夏天在稻田拔草。秋天割稻。冬天脫稻運稻,修稻田水渠。挨餓的年頭,勞改們的伙食標準更低。饑餓難耐,從收割稻子的時侯開始,餓急的勞改們趁看守不注意,抓一把稻粒就塞在嘴里,不敢咀嚼,硬是吞咽進肚子里去。慢慢地,稻殼和稻芒刺就扎滿腸壁,最后梗堵發炎,穿孔死掉。
一入冬,勞改們就這樣大批死亡。一個冬天里,張云鶴都是天天罐稻粒裝車,勞動強度大,餓極了,就難免要吞吃了稻粒。
張家一家人哭得呼天號地,鄰居都去安慰,到后來是陪著抹眼淚。美滿的一家人,偏偏禍不單行。張阿姨暈過去了幾次。兩個孩子哭得已經發不出聲音。張爺爺只是仰天長嘆,欲哭無聲無淚。最后決定全家人明天親自去墳前一祭。鄰居們都知道去的厲害關系,又急忙勸解阻止。
第二天早晨,看著這一家老小婦幼們執意要去,鄰居們不放心,劉富說:“橫穿稻田地,沒有路,也不能套個車,多去幾個壯年人吧,得護著活著的人回來呀”。
大河的大伯父說:“從小一塊長大,是親切的近鄰,也該去看看,也算和云鶴相處一場”。
這樣一來,大河的伯父,大河的爸爸,趙叔叔,呂叔叔,宗叔叔,石伯父,汪叔叔,楊師傅等等一些老鄉鄰,以及一些年輕人,相擁著張家老小,跋涉了兩個多小時,來到了農場的澇洼池塘灌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