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網通信”騙局崩塌
本刊發文人/楊智杰
發于2021.8.23總第1009期《我國新聞周刊》
資本市場“專網通信連環爆雷事件”還在進一步發酵。8月14日,此前曝出3.7億元壞賬的宏達新材發布公告稱,公司接到自稱廣西桂林市公安局電話,該公司實際控制人、董事長楊鑫目前已被桂林市公安局立案調查。
這是繼上海電氣之后,第二家專網通信業務出現壞賬的上市公司高管出事。8月5日晚,上市公司上海電氣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上海電氣”)發布公告,公司執行董事兼總裁黃甌先生于當日不幸逝世。
一位接近黃甌家屬的人士告訴《我國新聞周刊》,7月30日,黃甌曾割腕自殺,所幸搶救及時。5日早上,在其妻子送孩子上學期間,黃甌又一次選擇以跳樓結束生命。該人士介紹,黃甌是一位書生氣十足的人,工作之余喜歡讀書、寫字。事發前,他曾經向妻子透露工作面臨壓力,但未細說詳情。
4月21日,晨會上的上海電氣展區。圖/視覺我國
外界猜測,黃甌自殺,與5月底上海電氣公開的專網通信業務83億元財務“黑洞”相關。上海電氣“爆雷”,只是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兩個月來,十余家國內上市公司紛紛出現類似事件——專網通信業務出現應收賬款逾期,涉及金額高達200多億元,各公司合作的上下游企業相互交織,部分重合,多家企業的股東名單中都出現了隋田力的身影。隋田力是誰?他如何能以一人之力,在資本市場編織一張驚人的專網通信交易網絡?謎團仍未解開。
超200億財務“黑洞”
上海電氣,是外界最早關注的專網通信“爆雷”企業。
5月31日,上海電氣突然發布公告稱,公司持股40%的控股子公司上海電氣通訊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電氣通訊”)應收賬款普遍逾期,股東權益5.26億元加上77.66億元的股東借款,上市公司最高面臨83億元的歸母凈利潤損失。
子公司電氣通訊成立于2015年,主要生產、銷售專網通信產品,其銷售模式是客戶預先支付10%的預付款,其余款項在訂單完成和交付后按約定分期支付。但今年4月起,公司陸續發現,電氣通訊應收賬款普遍逾期,經催討,客戶均發生不同程度的欠款行為,回款停滯。這些客戶包括北京首都創業集團有限公司、北京首都創業集團有限公司貿易分公司、哈爾濱工業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富申實業公司和南京長江電子信息產業集團有限公司。
專網通信,是指為專業用戶提供無線網絡通信服務,多應用于軍隊、政府、公安、鐵路、電力、機場、水利等要求保證安全保密和網絡穩定的客戶。前瞻產業研究院的報告顯示,我國專網通信發展可以追溯到上世紀60年代,但近年來物聯網、大數據等新技術、新業態的廣泛應用,專網通信有諸多政策利好,尤其是2017年、2018年,產業下游需求增多——“爆雷”的多家上市公司也在這個時間段前后開始發展專網通信業務。
一位了解專網通信的證券分析師介紹,專網通信的商業模式確實如此,但中游只向下游收取10%的預付款,向上游提前一次性支付70%甚至100%的款項,不符合常理。他介紹,一般來說,這樣的業務對供應商會先支付首款20%~30%,到貨后支付40%~50%,最后支付尾款。
上海電氣自曝財務“黑洞”后,已有三位高管受到波及。7月27日,上海電氣集團董事長、黨委書記鄭建華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上海市紀委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一周后,執行董事黃甌自殺。一位上海電氣的工作人員透露,呂亞臣與此事也有關聯。呂亞臣從2008年起擔任上海電氣副總裁,2021年5月退休。今年4月,呂亞臣也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調查。
上海電氣“爆雷”僅僅是個開端。截至目前,10家國內上市公司相繼發布風險提示公告,稱公司或子公司經營的專網通信業務存在部分合同執行異常,以及應收賬款逾期,其中包括宏達新材、瑞斯康達、國瑞科技、中天科技、凱樂科技、匯鴻國際、中利集團、康隆達等,涉及金額高達200多億元,震驚資本市場。
此前像孤島的信息被串聯了起來,這些“爆雷”事件有諸多共性:出事的上市公司及上下游企業多有國資背景,專網通信是多數上市公司在近年新增的業務,她們主要處在產業鏈中游,做的是通信設備的加工、組裝、檢測及銷售,都采用“以銷定產”模式,根據下游客戶的需求,向上游供應商采購生產所需原材料。這些公司向上游供應商提前一次性支付70%~100%通訊設備款,但只收取下游客戶10%的預付款,待產品交付和驗收后,客戶付清余下貨款。近一兩年,上游供應商突然不供貨,下游的客戶要么拿了貨不支付剩余款項,要么不準備提貨,中游企業紛紛出現壞賬。
“專網通信”貿易鏈迷霧
深圳網絡安全相關企業的一位工作人員向《我國新聞周刊》介紹,他們此前在業內并沒有聽說過隋田力相關的企業,從已有公開信息初步判斷,這跟技術沒有太大關系,“應該是一個融資騙局”。
中倫文德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律師滕云曾發文分析,結合上市公司公告中所涉及的欠款主體、欠款金額、業務模式等,推測發生上述巨額逾期應收賬款的業務有可能會涉及“融資性貿易”。融資性貿易,是企業間“借買賣貿易之名,行拆借融資之實”。形式多樣,常見的方式是,一個供應鏈中,貨物由A賣給B,B賣給C,C賣給A,是“走單、走票、不走貨”的貿易形式。
滕云認為,根據上海電氣的公告,欠款所涉的被告主體理應信用狀況良好,“無理由在買賣合同項下向通訊公司‘賒賬’高達十億余元。結合我們的實務經驗,我們有理由懷疑和推測涉訴交易的違約系第三方(例如欠款方的下游采購方)違約所造成的連鎖反應,而第三方出現重大違約繼而造成了上述欠款方拒絕繼續履行原買賣合同項下的給付義務”。
但是,京師律師事務所證券交易爭議解決法律事務部主任王營不認為這是融資性貿易。目前公開的信息背景不夠充足,而且牽扯許多利益方,從他個人的知識儲備和經驗判斷,上海電氣的“爆雷”,更傾向于是有人利用大股東身份和關聯交易,掏空上市公司、損害上市公司利益,同時用上海電氣集團背書對外借合法交易形式掩蓋幫其他上市公司做粉飾財報、虛假陳述的違反證券監管行為。
王營認為,其余上市公司中,一些企業更像是在做業績,還有一些企業可能確實想做業務。他指出,從數據上,凱樂科技專網通信的營收數據十分突出,應該是在做業績,“而且大概率是虛假業績”。凱樂科技首次在2016年年報公開專網通信營收,這一年公司獲取了巨額的專網通信訂單,收入達51.5億元。有媒體統計,在最高峰的2018年,凱樂科技169.6億元的總營收中,有147.3億元由專網通信業務貢獻,占比高達86.9%,遠超于其他企業。不過,8月16日,凱樂科技發布“關于公司股票交易實施其他風險警示暨公司股票停牌的提示性公告”,稱目前公司逾期供貨合同金額達45.14億元,余下 17.13 億元合同存在逾期供貨及預付賬款無法全額追回的風險。這是除了上海電氣外,剩余十多家企業中壞賬金額最多的企業。
在這個規模龐大的“專網通信”貿易網絡中,上海星地通以上游供應商的角色存在。在該模式下,王營認為,上市公司原本只是想把業績做得好一些,結果卻被“套路”了。他推測,這個貿易鏈條的模式可能是,下游客戶支付10%的款項,上市公司從銀行借貸,銀行把錢直接支付給了上游,上游供應商拿到錢后用于回轉。所謂回轉是指,款項并不是歸最上游的上海星地通所有,而是有相當一部分用于形成閉環,因此支付給下游,返還給上市公司相關人員或者機構,表面實現多贏,從而使貿易鏈條能夠長期運轉。“前期圈子不大時,資金池是可以正常運轉的。但業務越鋪越大,隋田力急于找同樣的事情來擴充(資金池),但是最終這些錢還是要還的。這期間,假如受到疫情或者其他因素影響,某一個環節臨時拿不出錢,就出了問題。”
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金融系副教授沈濤告訴《我國新聞周刊》,從目前十多家上市公司披露的信息推測,更像是中游的上市公司在做業績粉飾或是盈余操控。“我認為不太像利用大股東身份掏空上市公司,因為這種侵占手法并不高明。”無論在產業上中下游,都有許多國資背景的企業參與其中。沈濤認為,國企在跟銀行貸款上有優勢,資金充裕,另外一些上市公司,比如在上海的一些企業,有沖世界500強等業績的壓力,確實也有動機去做盈余管理。
如此高風險的交易模式,為何十多家上市公司仍甘愿冒險入局?中倫文德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李政明告訴《我國新聞周刊》,這種交易模式的確違背了正常的商業邏輯,上市公司畢竟受到嚴格監管,“上市公司希望通過做大業績增加市值,這種愿望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應當經過嚴格審批和專業論證。交易背后很可能還有一些對上市公司相關權利的保障和安排,比如上市公司與下游客戶或其第三方簽訂保證合同、抵押合同等‘抽屜協議’( 雙方簽訂私下協議,簽字蓋章,但該協議放在抽屜里,通常除了雙方,別人都不知道,但是如果發生相關情況,該協議具有法律效力)。”
幾位接近“專網通信”貿易的人士也曾在接受《》采訪時提到,這么多上市公司跌入陷阱,最大的原因是業績。下游客戶多為國企,也是讓上市公司覺得可靠的重要原因。下游國企之所以參與到這個貿易鏈條中,一來有“滾大”營收規模的訴求,二來也覺得與上市公司合作風險可控。
隋田力的神秘能量
越來越多上市公司披露信息后,神秘人隋田力逐漸浮出水面。
隋田力是誰?公開資料顯示,隋田力出生于1961年,江蘇人,大專學歷。1979年1月至1994年5月,他曾在部隊服役,退役后在江蘇省政府工作4年。隋田力曾擔任2016年舉行的全國智能制造(我國制造2025)創新創業大賽專家。該大賽官網的簡歷顯示,隋田力是我國電子工業科學技術交流中心負責人,曾經在解放軍、武警、公安通信部門、我國電子科技集團任職。
據公開資料統計,隋田力是13家公司的董事或監事,公司注冊地址分布在北京、寧波、上海、深圳、哈爾濱等地。
作為下游客戶,航天神禾與匯鴻集團、凱樂科技、飛利信、中天科技、中利集團5家企業都有合作,隋田力是這家企業的重要持股人。
富申實業是另一個大買家,她曾出現在華訊方舟、上海電氣、瑞斯康達、凱樂科技、中利集團、國瑞科技等6家上市公司的合作名單中,交易額排在前列。該公司成立于1992年,是全民所有制企業,法定代表人為盛星。天眼查顯示,該公司對外投資的11家企業都是吊銷或者注銷狀態。
隋田力雖然沒有持富申實業的公司股權,但實際上參與了她與上市公司的合作。國瑞科技發布的關于重大訴訟的公告顯示,國瑞科技在與富申實業等公司簽訂協議之外,與隋田力控股的上海星地通簽訂了《補償協議》,約定上海星地通承擔督促買方(富申實業、南京長江、哈綜保)按期支付貨款的責任,如買方逾期,則由上海星地通補償國瑞科技購銷合同約定的違約金。
王營認為,富申實業可能只是個資金通道,僅用于“走賬”。“通常情況下,規模稍微大一點的公司,法定代表人往往身兼多職,在多個公司相互持股。但富申實業,我查不到其法定代表人和其他人之間有交集,包括其投資渠道、投資方向。他投資了那么多公司,但好多公司都是單層(股權架構),這可能是用于純走賬。”
在專網通信業務中,上游的供貨商往往由客戶指定。在涉事的上游企業中,上海星地通、新一代專網、上海海高通信等多家公司,隋田力也都持有股份,或是實際控股人。
隋田力甚至直接或間接地持有一些出事的上市公司子公司股份。以上海電氣為例,隋田力是電氣通訊的第二大股東上海星地通的法定代表人,擁有90%的股份,另一家股東上海奈攀企業管理合伙企業(有限合伙),隋田力為實際控股人。
中利集團也在此次財務“爆雷”的上市公司名單當中。隋田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與上海電氣鏈條如出一轍。《我國新聞周刊》注意到,中利電子的7個股東中,第二大股東萍鄉欣源企業管理中心(有限合伙)(以下簡稱“萍鄉欣源”),隋田力很可能是實際控股人。萍鄉欣源的股東之一是黃衛,黃衛同時是萍鄉鴻泰瑞安企業管理中心(有限合伙)、上海瀾薇企業管理合伙企業(有限合伙)的有限合伙人,這兩個公司都是由隋田力持股99.5%。而黃衛任法定代表人的蘇州賽安電子技術有限公司,透過復雜的股權關系,最終受益人也指向了隋。此外,前述接近隋田力的人士透露,黃衛是隋田力的同學,只是幫隋田力代持股份,屬于掛名,不參與任何公司業務。
另一家出事的上市公司宏達新材,董事長楊鑫與隋田力的關系令外界質疑。深交所下發的關注函提到,楊鑫控制的寧波鴻孜與隋田力控制的寧波星地通在工商注冊時使用了同一郵箱及手機號,且辦公地點處于同一棟樓。8月14日,宏達新材發布公告稱,楊鑫疑似失聯,進一步引發外界對其與隋田力關系的猜想。
一位與隋田力熟識多年且有工作往來的人士告訴《我國新聞周刊》,隋田力的關系圈主要集中在南京、蘇州和上海。他透露,隋田力為人低調,比較和善,很懂通信技術,但他不覺得隋田力在上市公司方面有這么多資源。他推測,這些上市公司可能是隋田力的幾位長期合作伙伴介紹的,其中有人熟悉法律和經濟,他們是利益共同體,隋田力可能是被該團體推到臺面上的人,“他連股市都未關心過,怎么能收購公司上新三板,這是他身邊的那些人策劃的。”
他最后一次見到隋田力是在7月初,這次見面十分倉促,在隋田力位于南京的辦公室門口與他碰面,隋說完“我沒有時間見你”便離開,整個過程不超過1分鐘。此后他再也沒有聯系上隋田力,起初電話打得通,只是無人接聽,到了后來電話也打不通了。8月2日,海高通信發公告稱,無法與公司實際控制人之一隋田力取得聯系。有媒體稱,警方根據銀行流水線索,已將隋田力控制,但并不知道何地警方所為。
在一位不愿具名的受訪律師看來,此次專網通信連環爆雷,是國內規模非常大、造成影響非常嚴重的事件。對這些上市公司而言,除了面臨股價波動,后續很可能會面臨證監會的立案調查與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