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與法制社發(fā)文人 潘巧 報道
婚齡5年，5次起訴離婚，4次被法院駁回，“只想做個平凡人”的寧順花沒想到，自己的離婚案會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從28歲到33歲，5年來，寧順花一直在為離婚奔波。對她來說，婚“非離不可”，數(shù)著日子起訴、以實名直面媒體鏡頭、拒絕調(diào)解，甚至曾表態(tài)只要能離婚愿意凈身出戶……都顯示了她想要離婚的決心。
2021年8月，寧順花收到湖南省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書，維持準予她與陳定華離婚的原審判決。如今，判決生效，5年訴訟之路終于換來“自由身”。
但是，不管是寧順花還是陳定華，顯然都沒有過好這5年。寧順花說，這5年“除了起訴沒有別的記憶”，而陳定華則說，“這5年我什么也沒有做，就是離婚的事。”
5次起訴離婚
5年前，28歲的湖南女子寧順花嫁給了大她3歲的同村男子陳定華，對婚姻的期待是“過平淡的日子就行”，“兩個人都上班，都拿工資，要不然做點正經(jīng)生意也行。”
但婚后不久，寧順花發(fā)現(xiàn)陳定華“沉迷賭博”，并沒有正式工作。兩人對待工作的看法也“三觀”不合，“他覺得上班是一件很傻的事，反正都是賺錢，為什么要這么賣力呢？（賭博）也是賺錢。”
在寧順花的訴說里，兩人的結(jié)合有些倉促：2015年12月經(jīng)媒人介紹確認戀愛關(guān)系，半年后就“草草結(jié)婚、領(lǐng)證”。
但在陳定華的訴說中，兩人的結(jié)合卻有不同版本，在第二次和第三次離婚訴訟庭審中，他先是稱兩人“青梅竹馬”，后又表示雙方相識時間為2014年。接受發(fā)文人采訪時，陳定華稱其與寧順花2007年認識。
“下定決心提出離婚也經(jīng)過一番內(nèi)心掙扎，導火索是因為賭博。”寧順花說，2016年11月12日晚，陳定華因賭博一夜未歸，雙方因此爭吵，她第二天早上離家前往廣東，兩人開始分居。半個月后的12月2日，寧順花向衡陽縣人民法院起訴離婚。
就在寧順花起訴離婚后的第三天，她收到由湖南省衡陽市衡陽縣公安局出具的公安行政處罰決定書，陳定華因兩次與他人在酒店賭博被處以行政拘留12日及罰款1500元的處罰。
寧順花將此作為證據(jù)，在第一次起訴離婚時提交給法院，但法院審理后認為，“不能達到證明陳定華有賭博惡習且屢教不改的證明目的。”
陳定華也否認自己有賭博惡習，更沒有屢教不改，接受發(fā)文人采訪時表示“只賭博過一次”。但發(fā)文人梳理判決書時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是否賭博，陳定華的表述不一，第二次離婚訴訟庭審時稱“婚后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打牌習慣”，第四次離婚訴訟庭審中則表示“雙方戀愛期間曾有過賭博行為，后來已經(jīng)完全改正，未再賭博”。
另一個讓寧順花“非離不可”的理由是陳定華的家暴行為，及對家人的多次威脅、恐嚇。
寧順花說，“陳定華常常因為賭博輸錢、心情不好和我吵架，把我推倒在床上、打我耳光、扯著我的頭發(fā)用頭撞門。”
有明確證據(jù)證明陳定華存在家暴行為是第四次離婚訴訟期間，2019年12月18日，陳定華攔住寧順花乘坐的車輛并將她拖下車，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致使寧順花面部、脖子受傷，經(jīng)鑒定為輕微傷。陳定華因此被衡陽縣公安局行政拘留5日。
此外，2017年7月第一次起訴離婚后，陳定華因為不愿意離婚，與寧順花的父親及弟弟發(fā)生爭執(zhí)，并將兩人打傷。陳定華被衡陽縣公安局行政拘留5日。寧順花也因為打了陳定華兩個耳光被行政拘留3日。
多份公安行政處罰決定書還顯示，除上述兩次行政拘留外，5次離婚訴訟期間，陳定華還有3次被行政拘留記錄，其中1次因砸壞寧順花代理律師的汽車并有恐嚇行為被行拘，兩次因長期、多次發(fā)送威脅性、恐嚇性信息給寧順花的弟弟而被行拘。
陳定華承認發(fā)過威脅、恐嚇信息，他說這是為了不跟寧順花離婚，“軟得不行，就嚇嚇她。”
不過，陳定華并不承認他在寧順花起訴離婚前曾有家暴行為，只承認在2019年12月18日動過手，“一輩子就打過她那一次。”
寧順花為此3次向衡陽縣人民法院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并獲得批準，法院禁止陳定華對寧順花實施家庭暴力，禁止騷擾、跟蹤、接觸寧順花及其相關(guān)近親屬。
一邊是寧順花的“非離不可”，另一邊是陳定華堅決不同意離婚，理由是“對她有感情，很在意她”。
“要離婚，找一個讓我心服口服的理由，我確實哪里做錯了，可以（離婚）。”在陳定華看來，不管是“賭博”“三觀不合”，還是“家暴”，都不是讓他心服口服的離婚理由。
按照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四條第七款的規(guī)定，判決不準離婚的離婚案件，沒有新情況、新理由，6個月內(nèi)又起訴的，不予受理。也就是說，上一次離婚案件生效后，滿6個月才可以再次提起離婚訴訟。發(fā)文人梳理時間線發(fā)現(xiàn)，5年來，寧順花幾乎是數(shù)著日子起訴，“判決書生效后達到起訴時間，馬上去法院起訴。”
寧順花說她平時“遇到一點事情就會退縮”，但在離婚這件事情上從來沒有妥協(xié)過，“我也沒想到自己這么能堅持。”
2021年3月3日，寧順花第5次起訴離婚。4月30日，此案在衡陽縣人民法院開庭，法院當庭判決雙方離婚。8月3日，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宣判，維持準予雙方離婚的判決。
這場歷時5年的離婚“拉鋸戰(zhàn)”終于結(jié)束。
“感情破裂”證明難
寧順花沒想到離婚會這么難。
從2016年12月2日第一次向衡陽縣人民法院起訴離婚，到2019年11月17日第4次起訴離婚，每次都被駁回，理由均是“沒有證據(jù)證明夫妻感情破裂”。
據(jù)了解，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準予或不準予離婚以夫妻感情是否確已破裂作為區(qū)分的界限。
發(fā)文人梳理判決書發(fā)現(xiàn)，寧順花5次起訴離婚時，夫妻感情是否破裂是庭審爭議的焦點。衡陽縣人民法院前4次駁回寧順花的離婚請求，也是基于寧順花方面沒有確切證據(jù)證明夫妻感情已完全破裂，認為雙方有和好可能。
5次行拘證明、3次成功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第4次起訴離婚時已分居3年……但法院在前4次離婚訴訟中均未認定夫妻感情破裂，也是此案被廣泛關(guān)注的原因之一。
衡陽縣人民法院今年4月14日就此案發(fā)布的情況通報表示，寧順花第一次起訴至今的5年間，陳定華自始至終請求和好的意愿非常強烈，第4次駁回離婚訴請是承辦法官與婦聯(lián)干部前往雙方戶籍所在村及鄉(xiāng)鎮(zhèn)走訪，聽取雙方親友及村鎮(zhèn)干部的意見，綜合考慮全案客觀情況做出的判決。
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標準是什么？按照原婚姻法第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重婚或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實施家庭暴力或虐待、遺棄家庭成員，有賭博、吸毒等惡習屢教不改，因感情不和分居滿二年等調(diào)解無效后準予離婚的情形。
1989年11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的《關(guān)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如何認定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若干具體意見》中，也規(guī)定了14種可視為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情形，其中第7條規(guī)定“因感情不和分居已滿3年，確無和好可能的，或者經(jīng)人民法院判決不準離婚后又分居滿1年，互不履行夫妻義務(wù)的”。
值得注意的是，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條在原婚姻法的基礎(chǔ)上，新增一條“經(jīng)人民法院判決不準離婚后，雙方又分居滿一年，一方再次提起離婚訴訟的，應(yīng)當準予離婚”作為感情破裂準予離婚的情形，吸收了上述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
寧順花的代理律師曹遠澤認為，衡陽縣人民法院在第5次離婚訴訟中支持了離婚訴請，正是依據(jù)上述條款。不過，他認為，陳定華存在“實施家庭暴力及賭博行為”，且“雙方已因感情不和分居滿二年”，也應(yīng)該是可以判決離婚的情形。
我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常務(wù)理事、遼寧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丁慧認為，根據(jù)本案查明的事實，符合法定離婚情形。另外，她認為，即使法官難以判斷“感情是否確已破裂”，本案中寧順花與陳定華已經(jīng)分居滿兩年，“難有理由再次不判決離婚。”
長沙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王紅艷認為，“不管寧順花與陳定華夫妻感情基礎(chǔ)如何，從寧順花5年提出5次離婚訴訟等已查明的事實來看，足以說明夫妻感情已破裂。”
“法院對于該案的處理在第二次以后仍判決不離婚，于法于情都是牽強的。”王紅艷說，“表面上看是為了維護當事人的家庭穩(wěn)定，保障社會和諧，但實質(zhì)上并沒有平等地保護原被告雙方的合法利益，沒有很好地貫徹婚姻自由原則。”
未了局：彩禮返還等仍存爭議
收到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決書后，寧順花恢復了“自由身”。不過雙方對于二審判決中關(guān)于彩禮返還、精神損害賠償及婚內(nèi)借款等事宜仍存在爭議。
據(jù)了解，本案一審判決后，陳定華提出上訴，請求二審法院改判不予離婚，如判離婚，要求賠償97.9萬余元，其中包括精神損害賠償50萬元及借款38萬元，彩禮、紅包款9.9萬余元等。
發(fā)文人注意到，陳定華曾在一審時提交開房記錄等證據(jù)，擬證明寧順花對婚姻不忠，要求支付精神損害賠償金50萬元。不過，兩審法院均認為陳定華提供的證據(jù)不足，對于其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50萬元及返還38萬元借款的訴請未予支持。
對于9.9萬余元彩禮和紅包款，二審法院判決寧順花返還陳定華8.5萬元，其中包括6.6萬元彩禮及給寧順花父親等親屬的紅包款1.9萬元。
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第五條的規(guī)定，當雙方未辦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雙方辦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但確未共同生活、婚前給付并導致給付人生活困難的，是彩禮返還的三種情形。
寧順花認為，法院判決彩禮全部返還，并將紅包款也認定為彩禮，判決由其返還，屬于適用法律錯誤，“我又不是沒和男方領(lǐng)證，也不是騙婚，為何彩禮全額返還？”
丁慧認為，根據(jù)法院認定的事實，具有彩禮屬性的金額只有6.6萬元，二審法院將紅包款1.9萬元作為彩禮加以認定不妥當，理由也不充分。她認為，判決6.6萬元彩禮部分返還較為適宜。
王紅艷認為，本案并不符合返還彩禮的三種法定情形，法院判決彩禮酌情返還于法無據(jù)，以“彩禮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為自由裁量的理由也不妥。
“給付女方彩禮是一種民間婚俗，彩禮一般是男方給女方娘家，如果最后作為女方的嫁妝，則有可能屬于女方的婚前財產(chǎn)，不是夫妻共同財產(chǎn)。在實務(wù)中，涉及彩禮返還，也應(yīng)由女方娘家收彩禮的人返還，而不應(yīng)由女方返還。”王紅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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