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打聽
這是什么花
那又是什么花
但并不期待答案
就算你告訴了我
我也會轉(zhuǎn)身忘掉
我看花時，花只是花
無論人們怎樣叫它
賦予它怎樣得花語
怎樣得柔情蜜意
我打聽得是花
我用打聽贊美
用無知表白
用遺忘去愛
《花得名字》三書
一樹梅花一放翁
《卜算子·詠梅》
（宋）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dú)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古代文人喜歡以梅、蘭、竹、菊等花木，作為自己品格得象征。晉陶淵明偏愛菊，宋周敦頤甚愛蓮，且有說如是：“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
宋代詩人陸游酷愛梅，一生以梅自喻，晚年退居故鄉(xiāng)山陰時，曾作《梅花絕句二首》，其中有句：“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以及：“高標(biāo)逸韻君知否？正是層冰積雪時”。梅花凌寒開放，不畏霜雪，被視為一種崇高得氣節(jié)和境界。
《卜算子·詠梅》，在這首詞中，梅就是詩人得自畫像。它長在荒僻冷寂之地，或驛外，或斷橋邊，自開自落，自生自滅，無人垂青，無人鑒賞。黃昏時分，你若路過那里，又值風(fēng)雨，看見一樹清愁，你不會憐惜么？陸游憐惜梅花，亦自憐耳。
詞得下片發(fā)議論：“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寫梅之高格勁節(jié)，不與群芳爭春，零落成塵，花香如故。此是借梅以抒己志，寄托身世之感，與蘇軾詠孤鴻同意。
在歷代詠梅詞中，此詞堪稱經(jīng)典，詠梅實(shí)則是詩人為自己寫照。不慕榮華，自甘寂寞，恪守堅貞，凌寒獨(dú)開，皆可對應(yīng)陸游得人格生平。以梅喻己是陸游作詞得本意，盡管這樣讀詩有些索然寡味。
某年春節(jié)期間，一個欲雪得下午，與諸友步行去某村，走過村外麥地時，望見水渠小橋邊，一株梅樹花開如雪，我不禁叫絕，立即想起陸游這首詞，遂脫口而出：“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dú)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諸友嘖嘖稱嘆，他們不知其實(shí)是梅樹念出了這幾句詩，而直到大家走遠(yuǎn)，我仍不時顧盼流連。秘而不宣，我亦與梅樹惺惺相惜，它就像我得一個化身，但與放翁不同得是，我沒有自憐，也不清高，只是暗許梅得清凈，愛它單純樸素得存在。
明 佚名《雪中梅竹圖》
幽姿不入少年場
《朝中措·梅》
（宋）陸游
幽姿不入少年場，無語只凄涼。
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
江頭月底，新詩舊夢，孤恨清香。
任是春風(fēng)不管，也曾先識東皇。
這首詠梅詞，初讀便覺清奇，像是聞到了寒梅得冷寂香氣。
同樣以梅自喻，比驛外斷橋邊那株梅樹，更為孤僻，更不見一“梅”字。“幽姿不入少年場”，《卜算子》所詠，寂寞清愁，此詞所詠，凄涼自傷。幽姿孤潔，“不入”更是主動得選擇，不愿入少年場，不屑于歌舞繁華得表象，與“不爭”異曲同工。然而，自賞之后，轉(zhuǎn)而自傷，“無語只凄涼”。
“無語”背后，暗涌千言萬語，身世國事俱不可說，一言難盡，唯有感慨悲凄。陸游一生，仕途多阻，應(yīng)禮部試為秦檜所黜，后受知于宋孝宗，獲賜進(jìn)士，然而始終未受重用，加之南宋朝廷茍安主和者多，權(quán)貴只管自己逐利，求田問舍，對于陸游喜論收復(fù)中原嫉恨在心，這些都使他無語，只得僻處一隅。
“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這兩句更像寫人，梅與人互為鏡像，為誰飄零為誰傷？冷淡心腸，并非真冷淡，而因心傷，冰封了熱情，愈深情，愈顯得無情。
“江頭月底，新詩舊夢，孤恨清香。”亦梅亦人，梅與人，在句中難分彼此。江頭月底，臨水照花，月下玲瓏，暗香疏影，是詩境，亦是夢夢。詩是新詩，夢是舊夢，孤獨(dú)開放，誰識清香？
陸游并不甘于孤芳自賞，“任是春風(fēng)不管，也曾先識東皇。”梅未及春秾，如江上芙蓉，看似不被春風(fēng)眷顧，但其實(shí)已先識東皇，司春之神早早便垂青于它，令它在群芳之前開放，早占年芳。
末二句自傷亦自慰，陸游曾受孝宗褒賞，嘉其力學(xué)多聞，授樞密院編修，雖仕途波折，中年入蜀，途中自嘆“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若論書生際遇，猶勝于面黃肌瘦老死牖下者多矣。
明 朱端《尋梅圖》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
李清照作過不少梅詞，天才如彼，亦不免擱筆而嘆：“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那一篇就是《孤雁兒》：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這首詞寫得很不俗，清照所慨嘆者，應(yīng)是說梅花詞很難寫出新意。對比陸游得兩首詞，清照得梅詞更古意，也更日常。
詠梅從藤床紙帳寫起，藤制胡床，梅花紙帳，室內(nèi)陳設(shè)氛圍，與“朝眠起”得語調(diào)，鋪開慵怠無聊得況味。寡居之苦，說不盡、無佳思，總之，活著很沒意思。
玉爐已寒，沉香斷續(xù)，陪伴她得就是這些微物，“情懷如水”，如水涼寂，如水無味。至此皆是鋪敘。
歇拍笛聲乍起，止水頓起波瀾，“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梅花三弄是古代琴曲，改編自漢樂府橫吹曲《梅花落》，詠梅詩詞，多以曲名照應(yīng)詠梅得命題，例如李白得《黃鶴樓聞笛》：“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處笛聲三弄，使她似乎看到梅心驚破，這才記起時間，又要到春天了。
他年尚有“梅花鬢上殘”“梅萼插殘枝”，此時只見“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凄苦孤單，無以排遣。終于，思念如決堤之水，沛然而至，“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最后戛然而止，畫上句號：“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活著時，你不是我得一切；你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至此方知，聞笛驚春，因梅懷人，這首詠梅詞，實(shí)則是悼亡詞。或者也可以說，詠梅悼亡，實(shí)為一體。清照以口語入詞，以家常物件入詞，表面上俗，實(shí)則是雅，誠如王國維先生所說，詞之雅俗，在神不在貌。骨子里俗，便全俗了，骨子里不俗，那叫大俗大雅。
清照所謂“下筆便俗”，也許是想脫出詠梅必用得典故窠臼，而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亦未能免。作為天才詞人，想想她在《詞論》中點(diǎn)評各家優(yōu)劣，我們就不難理解她對倚聲填詞要求之高，即便這首詠梅詞已獨(dú)樹一幟，結(jié)句筆力尤為非凡，但她心中仍有所不滿，仍感覺不夠完美。
南宋 佚名《梅雀圖》
詠物，還是言志？
梅在李清照詞中是一種情思，《漁家傲》中得“此花不與群花比”，也更多得是對梅得贊賞，此詞細(xì)致描摹了梅花初綻得樣貌，寒梅半開，嬌艷旖旎，點(diǎn)綴瓊枝玉樹，宛如玉人出浴，恰值明月玲瓏地。
對比之下，陸游得詠梅詞以梅喻己，詞雖清新，但過于擬人，物僅僅作為喻體，而人將自己得意志強(qiáng)加于物，所詠幾乎與物無涉了。這種寫法在古代被稱作“托物言志”，顧名思義，旨在言志，物不過是假托，媒介而已，如此是否失卻了詠物得本意了呢？
古代詠梅詞多聚焦于梅花得凌寒傲雪，以人得眼光看，認(rèn)為霜雪是“惡劣”得環(huán)境，因此稱頌梅花得品格，但對于梅花來說，凌寒只是其習(xí)性而已。無論人如何將自己得意志強(qiáng)加于物，物對于人在觀念上感情上得誤解曲解，全都毫不在乎。
以現(xiàn)代洞察力加以審視，托物言志，尤其當(dāng)物已固化為某種品格象征，以至變成了慣性思維時，這類詠物詩詞大概不能算真正得詩，因為詩得本源在于未知和神秘。
冬至過后，南方得梅花次第開放，我也曾在江水畔，在溪橋邊，見過白梅紅梅。當(dāng)時確乎記起古人得詩句，比如王維得“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張謂得“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李清照得“不知蘊(yùn)藉幾多香，但見包藏?zé)o限意”，以及前面說到得“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這些句子清新質(zhì)樸，美則美矣，但都不是我得詩。
如果要我寫一首詠梅詩，必須先從頭腦中清空這些句子，得從第壹眼看見梅花時內(nèi)心深處得感受或聲音開始，那就像一個燈塔，閃現(xiàn)在迷霧得海上，然后我便朝它游過去。
文/三書
感謝/張進(jìn) 申璐
校對/盧茜
